亿赞普重庆兴衰大揭秘

　　财新周刊最新独家调查报道，起底一家神秘的IT初创公司，如何恃于特殊政商关系，获得异于寻常的支持与巨额资本，以服务一带一路战略为由，打造建设全球跨境交易平台，对标SWIFT，跻身一带一路各种高级论坛。

　　这是家特殊企业。在2017年4月之前，这是一家“别人想投还投不进去、想贴还贴不上的神秘公司”。
 

　　它为何神秘?从何处来?又为何遭灾?最新出版的财新周刊封面文章《亿赞普重庆兴衰》，描述了一个特殊政商关系下的畸形企业样本。
 

　　这家IT初创公司2008年才成立，原本藉藉无名，却轻而易举地戴上一带一路的光环，宣称要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乃至全球市场，建立“下一代金融清结算网络”，向上打通各国央行、向下结盟商业银行及贸易企业，做跨境交易平台，对标SWIFT(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讯协会)。众所周知，全球跨境交易汇集了金融监管、信息安全、反洗钱等诸多复杂问题，至今全世界少有成功者，亿赞普为何如此敢想敢干?
 

亿赞普在北京初创，在重庆暴发。他们和政治风云一再变幻的重庆，究竟什么关系？
 

　　谁创办了亿赞普?谁是罗峰?谁是黄苏支?他们公开资料寥寥无几，他们是兼具技术和创业天分的梦想家?还是走旁门邪道、想贪天之功的白手套?他们现在下落如何?财新周刊即将刊发的这篇报道揭开了他们鲜为人知的故事。
 

　　为什么2014年亿赞普能够拿到第三方支付牌照钱宝，而这家公司还正好是首批跨境支付试点资格的17家第三方支付公司之一?为什么叫钱宝的公司有若干家，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钱宝的官方业绩惊人，实际业绩究竟如何?未来又是否可能实现其口中的宏伟蓝图?
 

　　为什么他们自称“不缺资本”?为什么他们轻易就获得一轮又一轮融资?谁给他们投了巨资?为什么重庆市从经信委、到渝北区国企，再到渝富集团，先后一次又一次对这家企业投以巨资?以市场化著称的央企招商局、大型国有金融资产管理公司信达，为何也前赴后继，成为黄苏支“意外的惊喜”?
 

谁安排了这一切？一些消失在公众视野的重庆官员，究竟与此有何关联？
 

　　2016年下半年，亿赞普在香港启动了收购上市公司的计划，为什么股权交易还未全部完成，公司已经更名为国际商业结算控股公司(00147.HK，下称IBS)，并开始大手笔参与一带一路战略?为什么一家国有大行与之签订了合作协议，差点就成为这家企业介入跨境结算平台的关键连接点?
 

　　丝路亿商、丝路国际银行、“一带一路跨境支付联合会秘书长”，亿赞普何以或险些成为这些闪亮的牌照和头衔的主人?
 

　　尽管有权力之手照拂，即使在其焰猎猎之时，亿赞普也并非无往而不胜，它经不起金融专业人士的客观审视。根据财新周刊最新的这篇调查报道，2016年底，应重庆市一位领导之邀，一家大型私募股权投资基金和国际金融公司(IFC)一起，对亿赞普进行了全面专业尽调，历时三四个月，多次约谈罗峰、黄苏支等主要团队成员，却发现他们在商业模式、经营数据上闪烁其词，无法自圆其说。至2017年3月，尽调对亿赞普给出了否定意见。几家大型主权财富基金据此拒绝投资。此时，正值IBS股价巅峰，亿赞普还炙手可热。
 

　　他们是谁?他们尽调中发现了什么?为何他们得出上述结论?他们究竟怎么看罗峰与黄苏支?为什么他们觉得亿赞普梦想很大，却缺乏实现能力?
 

　　IBS现任董事长罗峰于2008年创建了亿赞普(北京)科技有限公司(下称亿赞普)。亿赞普在北京初创，其暴发则是近几年在重庆。倚赖于亿赞普的核心人物黄苏支，借助当地政商关系，亿赞普在重庆一路绿灯，获得了重庆市国企、招商局的巨额投资。
 

　　2014年，亿赞普收购了一家拥有跨境支付业务牌照的第三方支付公司深圳市钱宝科技服务有限公司(下称深圳钱宝)，后迁至重庆，更名为重庆钱宝科技服务有限公司(下称钱宝科技);接下来，罗峰在香港收购上市公司IBS作为资本运作平台，作为其发展支付业务的核心业务平台。
 

　　罗、黄两人分别在亿赞普持股42%和38%，罗峰任亿赞普董事长和CEO，黄苏支任法定代表人和副总裁，同时也是钱宝科技的法定代表人。
 

　　截至发稿前，财新记者不能联系上罗峰、黄苏支。7月28日，亿赞普北京总部行政人员向财新记者表示，黄苏支和罗峰都在国外，公司在国外有业务。多个独立信源向财新记者证实，黄苏支自今年4月起失联至今，是为配合有关部门调查。
 

　　情势急转直下。曾经鼎力支持亿赞普的重庆副市长沐华平已从公众视野中消失。
 

　　52岁的沐华平于2016年6月升任重庆市副市长，分管信息产业、科技等，他最后一次参加重庆市政府常务会议是在4月20日，不过目前他的名字还在重庆市政府官网的市领导名单里。
 

　　财新记者确认，在2014年4月，钱宝科技注册落户重庆渝北区时，得到时任区委书记沐华平的支持，曾授意重庆渝北区国企投资2.7亿元，持股25%。此后，在时任重庆市主要领导的关照下，在2016年底IBS新股配售时，具有重庆国资背景的重庆渝富(香港)有限公司和重庆临空战略产业(香港)有限公司又向IBS投资8亿港元，共持股3.15%。
 

　　风暴到来。7月24日，中央纪委宣布对重庆原市委书记孙政才立案审查。就在7月14日重庆市委书记宣布易人前四天，IBS的股价开始暴跌。
 

　　今年44岁的罗峰是安徽人，曾是华为海外业务板块副总裁，在华为研发、市场、财务等部门工作过。罗峰2011年担任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工商管理专业(MBA)学位教育指导委员会委员，曾多次受邀参加高层战略研讨会，在“一带一路”的高规格活动中频繁露面。
 

　　黄苏支为“80后”，英文名Ecoh Huang，江苏南通人，履历模糊，自述为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硕士，曾在摩根士丹利伦敦办公室科技部门工作。接触过黄苏支的专业人士认为，她的英文没有流利到能在外资投行工作的地步，但长于营销。与黄打过交道者，多称其聪明能干，能言善道，“一点就通”，敢想敢干。
 

　　与该公司进行过多次接触的一位人士称，罗峰只是前台人物，对主营业务的认知较为匮乏，通常只是“照本宣科”;而黄苏支实为头脑最清晰、掌控全局的幕后操纵者，回答各种提问的主要是黄苏支，涉及关键信息及决策时，其他高管要向她核实、请示。
 

　　一位接触过黄苏支的高层官员这样形容：“她脸很白很白，人很瘦很瘦。应该算IT、金融方面的专家吧。”
 

　　亿赞普入渝自有上层关系，早期的具体操办者是时任渝北区委书记的沐华平，先后安排了他曾任职的重庆经信委和渝北区的几家国企向亿赞普旗下的重庆钱宝跨境科技有限公司(下称重庆钱宝)投资，共计近2.7亿元，占比25%。
 

　　沐华平1965年出生，江苏兴化人，毕业于南京工学院;1994年从清华大学精密仪器与机械学系博士毕业后，到国家科委任职;1998年，任科技部直属机关团委书记;2000年，到重庆科委担任副主任;2010年，任重庆市经信委主任;2013年11月，就任渝北区书记;2016年5月27日，升任重庆副市长。
 

　　如今，黄苏支被查，亿赞普受到严重打击。财新记者实地走访看到，连月来亿赞普员工已经大幅缩减：位于北京金融大街1号公司总部，员工只有几十人;去年该公司在北京朝阳区望京锐创国际A座曾有两层办公室，员工达数百人;目前已裁掉不少员工，多为旗下电商海选网和大数据部门的人员;位于重庆渝北区数据谷挂着钱宝集团和IBS牌子的办公楼，未见到公司人员。
 

　　第三方跨境支付牌照是亿赞普的核心资产，也是其与地方政府等合作发展跨境电子商务的基础。而亿赞普获得跨境支付牌照，来自2014年收购的深圳钱宝，此后重庆方面在政策及资金上给予了重要支持。
 

　　深圳钱宝成立于2011年，在同年底获得中国人民银行首批颁发的第三方支付牌照。在2013年9月国家外汇管理局正式启动支付机构跨境外汇支付业务试点时，深圳钱宝成为全国首批获得该业务试点资格的17家企业之一。当时，深圳钱宝的法人代表和CEO均为王毅，股东为王毅实际控制的深圳市收汇宝网络技术服务有限公司。
 

　　2014年9月，亿赞普以约10亿元的对价收购了深圳钱宝，王毅留任两年后离任。
 

　　就在收购前的2014年4月，亿赞普已在重庆渝北区成立了另一家“钱宝”，即前述重庆钱宝，初始注册资金1000万元，当年8月增至1亿元，经营范围纳入了“电子支付、支付结算及清算系统的技术开发”等业务。
 

　　当年9月3日，亿赞普正式将重庆钱宝25%的股权转让给两家具有重庆市政府背景的机构，作价2.7亿元。这两家国企是重庆渝北区政府国有独资公司重庆仙桃数据谷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和隶属于重庆市经济和信息化委员会的重庆市信息产业投资促进中心。而在8月19日认购重庆钱宝股权的签约仪式上，重庆市渝北区委书记沐华平表示，重庆渝北区将积极为重庆钱宝的发展创造条件，整合三方优势资源，共同推动重庆钱宝快速迈向国际市场，将重庆钱宝打造成一流的跨境电商结算平台。
 

　　2014年9月11日，亿赞普完成收购深圳钱宝，改名为重庆市钱宝科技服务有限公司(即钱宝科技)，并将注册地改到重庆。同年11月24日，亿赞普将钱宝科技的股权转至重庆钱宝。
 

　　不到一年后的2015年9月，钱宝科技的100%股权又转回亿赞普;此后几经变更，钱宝科技注册资金1亿元，亿赞普持股75%，重庆方面持股25%，具体持股机构变成三家：重庆临空都市基础设施建设运营有限公司、重庆空港新城开发建设有限公司、重庆空港实业有限公司，全部来自重庆渝北区。
 

　　之所以如此折腾，是因为钱宝科技的转让流程存在违规。一位接近央行的人士向财新记者透露，重庆钱宝收购深圳钱宝，未事先征求监管部门意见，就先行工商变更出资人，违反了支付行业需要遵守“先证后照”的规定，即必须先获得央行监管部门的同意，才能走工商变更手续。重庆钱宝本身存在硬伤，就是刚刚成立，无法满足2010年实行的《非金融机构支付服务管理办法》中出资人必须“连续盈利2年”等要求。
 

　　最终，名号中都冠有“钱宝”的公司在重庆有三家，法人代表均是黄苏支。除钱宝科技、重庆钱宝外，还有一家钱宝跨境结算服务(重庆)有限公司(下称钱宝结算)。前二者为亿赞普直接控股，钱宝结算则为香港上市公司IBS间接全资控股公司。在这三家公司中，获得跨境支付牌照、拥有开展跨境支付业务资格的，只有钱宝科技。黄苏支担任重庆钱宝董事长，在另外两家公司则任执行董事。
 

　　钱宝科技的股权尚在腾挪中，重庆钱宝第二轮融资顺利异常，大型央企招商局集团入局。据《经济日报》2015年11月15日报道，黄苏支称此为“意外的惊喜”：“公司最初仅仅向重庆市产业引导股权投资基金提交了6000多万元的股权融资申请，希望满足海外业务扩张的资金需求”，但出乎意料的是，在产业引导基金的带动下，招商局集团一举跟投了4亿多元。
 

　　根据工商资料，2015年8月5日，重庆钱宝的资本金从1亿元增至10亿元。当时，招商局集团下属的招商局创新投资基金等以近5亿元认购1.76亿新股，占15%的股份，对重庆钱宝的整体估值高达30亿元。
 

　　拥有第三方支付牌照和跨境支付试点资格的钱宝科技迁至重庆后，被当地政府视为引领当地跨境电商发展的“领头羊”，屡获当地官媒盛赞与报道。
 

　　据钱宝官网介绍，其业务体系包括国际信用卡收单、海外本地支付、跨境电商结售汇和银行卡收单，覆盖104个国家和地区，与全球多达62家收单支付机构合作。《重庆日报》2016年4月24日报道：“2015年重庆钱宝结算量超过1500亿美元，营业收入超过11亿元，利润达到3.6亿元。今年一季度重庆钱宝业务快速发展，实现营业收入5亿元，拉动渝北区地区生产总值增速提高0.7个百分点。据公司预估，今年全年重庆钱宝将实现营业收入20亿元以上。”
 

　　这一数据高得异常。央行数据显示，2013年开展跨境支付试点以来，截至2015年6月跨境交易量累计是33.2亿美元;最新的数据是2017年5月，跨境支付交易量累计246亿美元。换言之，2015年重庆钱宝一家公布的跨境交易量是同期20多家开展跨境支付的第三方支付机构跨境交易总量的近50倍。
 

　　有业内人士认为，这“1500亿美元”的结算量，可能是把亿赞普旗下的重庆钱宝在海外提供技术支持的跨境支付平台的业务数据量也纳入了。“比如说钱宝在俄罗斯为跨境支付平台提供技术服务，却把海外结算也加进去。
 

　　钱宝科技的利润情况也存疑。据《重庆商报》报道，2014年8月，沐华平曾谈及，“以钱宝科技为例，这个跨境电商第三方支付平台上线两个月来，月资金流水已从首月的1000余万元上升至8000余万元。每月流水的2%是销售额，其中销售额的18%都是纯利润，这是一个非常高的利润水平，充分证明了大数据产业的广阔‘钱’景。”
 

　　业内人士对此哑然失笑：“哪家支付公司能有这么高的利润?”在第三方支付行业中，除了市场份额合计超过80%的两家巨头支付宝和财付通盈利，其他大部分支付机构基本处于收益菲薄甚至亏损状态。据财新记者了解，钱宝科技内部统计数据，该公司每年在跨境支付方面，结售汇加起来在100亿元人民币左右，利润在国内的跨境支付行业中，可排在前六名，但不过两三千万元。
 

　　另一位业内人士亦称，IBS按照交易额的一定比例收取费用，商业银行万分之三，企业万分之八，利润率不可能这么高。
 

　　今年4月，钱宝科技的跨境业务资格已被外管局叫停。一位接近监管部门的人士对财新记者表示，起因是今年上半年，国家外汇管理局对开展跨境外汇支付业务试点机构进行摸底核查，部分支付机构出于拓展市场的目的，存在对交易数据审核不严的风险，甚至自行编造、篡改交易数据。从国家外汇管理局对33家跨境支付机构的核查情况看，督促支付机构提高合规意识、不断完善真实性审核标准是今后持续关注的重点，目前仅发现重庆钱宝一家机构存在明显问题。
 

　　此外，钱宝科技作为2011年首批获得央行牌照的支付企业，在国内支付市场所占份额之小，几可忽略不计。2017年3月上线的网联，63%的股份按照市场份额分配给36家第三方支付平台，这些持有网联股份的大大小小支付机构里，并没有钱宝科技。
 

　　“无论是亿赞普买钱宝科技，还是招商局入股重庆钱宝，抑或后来IBS获得10多亿股的配售融资，没有一分钱和钱宝科技真的有关。”一位钱宝科技人士无奈地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