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者,也会杀人,且杀人于无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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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长的岁月里,我都以为父亲是受害者。
他像个沉默的影子,承受着母亲的各种指责。
直到有天,我在疼痛的轮回中醒来,透过那明晃晃的伤害,赫然发现这样的真相:
沉默者,也会杀人。
“离婚,离婚,我明天就去和你爸离婚,这日子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自我记事起,这种充满尖锐和控诉的审判,在我们家就从未停止过。
“离婚!”
这两个字,就像“吃饭”这么随便,轻而易举地就能从母亲口中说出。
母亲说这话时,怒气冲天,咬牙切齿。
常常还伴着摔扫帚、踢凳子、狠关门的虚张声势。
愤怒的能量和惊恐的磁场,从母亲干瘦的身躯内,一点点往外蔓延,布满家中每寸空间,把躲在角落里的我和弟弟,一口口吞噬。
只有父亲除外。
父亲对母亲的狠话,不辩解,不回应,不接受,不搭理。
他要么坐在客厅里,要么蹲在楼道里,要么就在小书房里不慌不忙地画着图纸。
沉默得像一尊石像,俨然就像局外人。
等母亲说够了,骂完了,气消了,又开始洗衣做饭,扫地拖地,匆忙上班,父亲也一如既往地像没事人一样,该干嘛干嘛。
唯留下我和我弟,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下一场暴风雨的降临。
那时,年少的我,对嘴巴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的母亲,心怀排斥。
或者,说憎恨。
但对沉默不语的父亲,我充满了深深的同情,甚至一次次在日记里偷偷写道:“我爸太可怜了,他竟然从来不敢和我妈吵架。”
为表达对父亲的怜悯,我曾和弟弟暗暗约定,每次考试都要考95分以上。
因为,我们不管谁考了第一名,很快就能传遍厂家属院,这能让母亲稍微高兴一下,不再让怒火轻易掀翻房顶。
孩子的心,海底的针。
我八九岁时就懂了。
如今回忆起来,母亲对父亲的愤怒,很多时候都源于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她给父亲钱,让他去买东西,父亲东西没买够数,却偷偷把攒下的钱,寄给老家的爷爷奶奶;
比如,她早上交代父亲抽空去买煤球,结果父亲下班后,只顾在门口和别人下象棋,把她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再比如,她听说厂里谁谁谁和谁谁谁搞破鞋,又有人疑神疑鬼地告诉她父亲手下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徒弟,当众表示很崇拜父亲……
所有这些拿到或拿不到台面,发生或没有发生过的事,都会让母亲暴跳如雷,一次次提到“离婚”。
“那你为什么不离婚呢?”
我12岁那年,当母亲又站在狭小的客厅里,用手拍着茶几辱骂父亲时,我挣脱弟弟拽住我的手,忍无可忍反问出这句憋了很久的话。
母亲听闻,脸色大变。
旋即,她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说我是没良心的东西,说我和父亲是一伙儿的,说我在日记里谴责她的话,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然后,母亲开始恸哭,一边哭一边痛述家史:
从外公被打成右派,她沦为黑五类子女,到外婆重男轻女,偏爱大舅小舅虐待她和小姨,再到她稀里糊涂嫁给穷光蛋的父亲,吃尽苦头到现在……
我听着被母亲翻来覆去说烂的往事,第一次隐隐约约地揣测:
或许,母亲从来没有想过离婚。
就像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单方面发起的这一场场战争,因为父亲从不应战,所以她也从来不会赢一样。
她的强势,她的指责,她的控诉,她的不满,更像是通过喋喋不休,寻找某种平衡。
这平衡是什么?
年少的我,不得而知。
那时,我只想带着弟弟逃离这个家。
离开家最光明正大的路,就是好好学习,考上大学。
那时,厂子弟学校,还不如今天这般没落。
我从初中一年级开始,就稳居班级前5名。
小我3岁的弟弟,在我的影响和教化下,也渐渐练成了“两耳不闻家中事,一心只读手边书”的本领。
弟弟比我聪慧。
他完全继承了父亲的学霸体质(父亲1978年参加高考时,曾是全地区第3名),读书一目十行,解题只需十秒。
我们姐弟俩就这样成了厂区家属院里,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
但这份荣光,并未抵消母亲的怨憎。
她特别擅长从短暂的喜悦中快速醒来,恢复成斗士的模样,投入到讨伐父亲种种罪行的激愤里:
父亲闷,冷,自私,不关心她,从不浪漫,睡觉打呼噜,回到家不给她搭把手,遇到事儿总不和她商量,放假宁愿加班都不愿抽空陪她去看病……
我高二那年暑假,步入更年期的母亲,因为父亲用擦过厕所水池的抹布擦了餐桌,愤而离家出走3天。
当弟弟和我跑到30公里外的小姨家找到她时,她捶胸顿足:
“我就知道,你爸不会来!”
我冷冷地对她说:“知道还非要作,何必呢。”
母亲扬起手就要打我,被小姨和弟弟拽住。
旋即,她又开始恸哭:“家里没有一个人在乎我,你爸心里没有我,你们也不管我死活!”
我看着鬓角长出白发的母亲,第一次觉得她疯癫得可怜。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离家1200公里的大学。
3年后,弟弟考上了哈工大。
我们都如愿以偿地离开了家。
我曾以为,挣脱了母亲喋喋不休的诅咒,我会像回归山林的鸟儿一样,身心自由,毫无牵挂。
然而,事与愿违。
她隔三差五就会把电话打到宿舍来,愤怒的语气形成刺耳的声波,聒噪着我的耳膜:
“你爸天天加班,家中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厂里有人说,你爸和XXX好了,我问他,他死不承认!”
“我头疼得要死,整夜整夜失眠,我怕是活不了几天了……”
每次听到母亲打来电话,我都想变成一只蚂蚁,钻到地缝里。
我渐渐变得也像父亲一样,任由她说什么,都不再回应。
有时,为了不在电话里和她吵起来,我强摁着愤怒,把电话放到床头,任由她自说自话。
与此同时,我的情感也陷入了孤岛。
我曾有过短暂的爱恋。
男孩子还是我们年级的学生会主席。
他优秀,健谈,勤奋,自律,几乎是个完美的恋人。
但不知为何,每当他在我面前兴奋得侃侃而谈时,我总感到极度不适的压迫感。
也就是那时起,我发现自己不喜欢话多的人。
与此同时,各种声音开始在我脑海里想起:
“你不配恋爱。”
“你结婚也不会幸福的。”
“你看看你爸妈多么不幸……”
这些念头,就像自动植入我记忆里的某种密码,一次次从我脑袋里跳出来,轻蔑地向我叫嚣。
我和学生会主席分手后,有段时间患上抑郁症。
童年记忆里,父母极度糟糕的关系,就像一道背景墙,堵在“现实中的我”和“幻想中的我”之间。
我觉得自己要乐观,要积极,要勇敢去爱,要做一个明媚敞亮的人。
但真实的我,总是陷入消极逃避之中,不愿和任何人发生亲密连接。
这种忧伤的撕裂,在我弟弟那里有增无减。
他自成年起,就宣布自己是不婚主义者,直到35岁才改变主意。
我坚定地支持他。
但28岁时,我自己先向孤独屈服,选择了结婚。
我大学毕业后,进入国企上班。
那是2004年,985毕业生还算值钱。
工作4年后,我买了房子,忽然想有个自己的家,想过那种“有人为你立黄昏,有人问你粥可温”的平凡生活。
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宋先生。
他是技术男,在省研究所上班,清瘦,寡言,严谨,不苟言笑,做事认真,踏实靠谱。
我们认识9个月后,我带宋先生回家。
父亲甚是欢喜,拿出徒弟们孝敬他的茅台,和宋先生称兄道弟。
母亲把我拽进厨房,强忍着一脸的嫌恶,说出了这辈子我都没法忘记的一句话:
“我看他,和你爸一个德行!”
那一刻,窗外故乡的深秋五彩缤纷,满院的桂花香气扑鼻,我情绪的世界却电闪雷鸣,犹如遭五雷轰顶。
“我爸有什么不好?他这辈子最错误的事儿,就是娶了你!”
我把一把绿油油的菠菜,气愤地扔进水池里,愤然离开厨房。
我没有回头看母亲。
但我能想象得到,那一刻,她一定面色铁青,愤怒不已。
不管怎样,我已经长大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自己说了算。
不久后,我和宋先生结婚。
一年后,我们有了孩子。
伴随孩子的到来,问题的叠加,我和宋先生关系的恶化,我终于一点点体会到:
逃脱母亲的诅咒,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宋先生业务能力很强,赚钱也不少,没有不良嗜好,更不要说什么出轨嫖娼。
但他,还是一次次把我逼进崩溃的深渊。
孩子出生后,婆婆来帮我们带孩子。
我有产后抑郁,婆媳矛盾让我不知所措。
宋先生不会安抚婆婆,更不懂宽慰我,索性下班后就躲到书房里,以加班之名玩游戏。
他甚至住到书房里,对外面孩子的哭喊声,女人的争吵声,置若罔闻。
仿佛孩子是我和婆婆所生,家是我和婆婆的地盘,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孩子7个多月时,我下班回来,发现孩子高烧到41度,一边打车抱着孩子去医院,一边给他打电话,电话通着,他却始终不接。
我抱着孩子楼上楼下跑,又是输液又是抓药。
当我带着孩子从医院回来,推开门看见他的鞋子:
他躲在书房里,一边吃着外卖,一边玩着手游。
我把熟睡的孩子放到小房间,跑进书房拎起他的电脑,狠狠地摔在地上:“离婚!”
当我清晰有力地说出这两个字时,竟然自己吓到了自己。
就像这两个字,根本不是出自我之口。
而是来自遥远而深刻的记忆,来自另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人。
那一刻,我看着沉默的宋先生,像个孤独的影子一样,弯腰去捡摔烂的手提电脑,不回应我,不反抗我,不理会我,更不安抚我。
我突然放声大哭。
他的的确确像极了我父亲。
他和父亲一样,逃避一切矛盾,放弃所有反抗,害怕直面冲突,将两个人的纷争变成妻子一个人的抱怨。
他像父亲一样老实,逃避,沉默,冷漠,对家中事务置之度外,但正是他的麻木和隐忍,才让妻子所有的委屈看起来都那么可笑荒唐。
他扮作受害者,却是真正的杀戮者。
他杀戮的不仅有我们的爱情,还有夫妻之间本该流畅的互动,一个家庭正向而健康的沟通。
也就是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母亲。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都觉得母亲是面目可憎的那个人。
她牢骚满腹,戾气满满,指责不断,控诉不休。
而父亲,像个落寞的影子一样,活在她的各种羞辱里。
直到今天,我活成母亲的翻版,在疼痛的轮回里,被明晃晃的冷暴力,逼迫得无处躲藏,才赫然发现这样的真相:
沉默者,也会杀人。
且杀人于无形之中。
我不想成为另一个母亲。
我决定和宋先生谈谈。
在某个深夜,孩子熟睡之后,我走进了宋先生困守的书房。
我从我的童年,聊到我的苦读;
从我的青春,聊到我的抑郁;
从我父母相处的模式,聊到我和宋先生的结合;
从我重蹈母亲的覆辙,聊到宋先生和父亲如出一辙;
从我和我弟的逃离和哀伤,聊到我们孩子的当下和未来……
我哭了,宋先生也哭了。
他的童年,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他是在父母争吵中长大的孩子。
不同的是,在他们家,父亲是那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而母亲常常是那个被打被羞辱的沉默者。
宋先生曾发誓今生绝不当父亲那样的男人。
他活成了父亲的反面,却未能收获想象的幸福。
他对冲突的逃避,对矛盾的恐惧,对沟通的障碍,皆因为他内心里住着一个害怕吵架的小孩。
“我们都是受伤的小孩。
但我们不能只当受伤的小孩。
因为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孩。”
我将宋先生揽入怀中。
我的泪滴到他的脸上,和他的泪融到一起。
一次沟通,无济于事。
忙碌焦虑时,我仍忍不住把情绪的子弹,一次次射向宋先生。
而习惯了逃避的他,也会像蜗牛一样,一次次退回懦弱的厚壳里。
这时候,我就再次主动出击,和他直面问题,继续沟通,制定方案,分工协作,找到出路。
一次两次三次……
一年两年三年……
结婚5年,孩子4岁,我们终于找到了相处之道:
可以吵架,可以发怒,可以互损,可以就事论事说问题,但谁都不许用冷暴力伤害对方。
话说开了,规矩立了,疙瘩解了,大部分需求都能得到回应了,我们反而都越来越平和了。
人前寡言的宋先生,开始在我面前喋喋不休。
我也渐渐发现,说话有人听,吵架有人应,出招有人接,需求有人懂,是多么舒畅的一件事儿。
我渐渐放下对母亲的怨憎,开始主动给她打电话,听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我不再挂断她的电话,不再把手机扔到一边任由她说个不停,不再觉得她是无事生非的神经病。
我从母亲那苍老而沙哑的声音里,第一次听出了孤独,还有对爱与被爱的渴求。
2018年夏天,母亲急匆匆给我打来电话:“你爸脖子上长了个大疙瘩,医生说不是好东西。”
我和宋先生驱车900多公里,回到我的故乡。
父亲被确诊为甲状腺癌。
我认为这和他一贯逃避隐忍的性格有关。
他看似从不回应母亲的诘难,但从未躲过他们之间的任何一场战争。
母亲是用愤怒撕扯自己,而他则是把所有委屈吞入腹中。
父亲手术后,母亲嫌弃我们不会照顾,在医院里就和我大吵一架,然后逼着我们回到省城。
她一个人担负起照顾父亲的重任,包括后期出入医院,数次治疗。
我知道,母亲不过是担心我的工作和孩子。
我更知道,她离不开父亲。
哪怕她这辈子,她一直把“离婚”挂在嘴边,但她从未真的想要离开他。
2020年暑假,父亲身体逐渐康复,我带着孩子回到老家。
母亲和父亲从厂家属院搬了出来,在郊区买下一个院子,种一些蔬菜,也喂十多只母鸡,还养了一对鹦鹉。
“来这里,都是你妈的主意。”
某个夏风习习的傍晚,父亲一边给鹦鹉喂食,一边对身旁的我说。
“爸,你恨我妈吗?”
我看着院子里新栽的几棵果树,还有咕咕叫个不停的母鸡,突然问父亲。
父亲沉默了。
就像他过去60多年里,一贯的沉默那样。
我站起来,准备进屋。
父亲忽然说:“我对不起你妈的,我以前不该那样对她,我……”
我的泪,开始往下掉。
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就像失了控的流水,就像涨了水的瀑布,不受控制地从我的胸腔内喷涌而出,然后从双眼和双鼻里,一泻而下。
止都止不住。
正在厨房里做南瓜饼的母亲,听见我的哭声,拎着擀面杖出来,对着父亲一阵怒吼:
“你做了什么孽?”
这一次,父亲没有沉默,而是说:
“我给闺女道歉哩,我错了,我错了……”
那个暑假,我本来只想在家待3天,结果待了10天,用光了一年的公休。
我带着孩子回到我小时候生活的老厂和学校,也陪着父亲回老家给爷爷奶奶上坟,还带着母亲去看了在县城生活的小姨。
母亲依然是爱发脾气,怼起父亲来仍是那么稳准狠,但父亲似乎不再吃她那一套。
父亲开始反击她,明确提出意见和方案,表达不满和抗争。
母亲无事生非时,父亲甚至惩罚她:“再犯一次这样的错误,我晚上就不陪你去跳广场舞!”
对此,母亲会生气地说:“不去就不去,谁怕谁!”
但有时,母亲会得意地说:“我一个人,心里更舒坦!”
看着他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这样互怼,我忽然感到心安。
不清楚父母的改变,是不是影响到了弟弟。
35岁还宣布独身的弟弟,36岁生日时,忽然宣布要结婚。
他爱上了一个学服装设计的女孩子,漂亮得一塌糊涂,新潮得令人瞠目结舌。
只要他喜欢就好。
我们这个家,从一个家,变成三个家,总算没有走散。
期间,我们历经了那么多的纷乱争吵和误解伤害、痛苦逃离和病患疼痛。
最后,总算从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也从自己身上,感知到对方。
我们学会了沟通,学会了回应,学会了倾听,学会了诉说,也学会了理解和温柔。
我们终于懂得,所谓爱,不过是:我在。
我在听。
我愿听你说。
我想对你说。
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就在我写下这篇文字时,还接到母亲突然打来的电话。
我问她在做什么,她咯咯咯笑个不停,末了来一句:
“我在和你爸斗嘴呢。”
这个闹离婚40年的女人,终于在65岁这年,等来了梦寐以求的爱情。
迟是迟了点,但幸好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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