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洪：我的母亲

文/俞敏洪

“不管儿女长多大，在妈妈面前都是孩子。不管人生走多远，有妈妈陪伴的人生，就是不孤单的人生。”

每一个妈妈都会用她的温暖、坚韧、勇敢、不屈和进取的精神，从我们出生时起，为我们支撑起一个家。

这个家因为有妈妈而完整，可以躲避风雨的侵袭，也让人看到最艰难时候的希望。

有了家我们就有了安心，心就有了安放的地方。从小到大，妈妈于我而言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妈妈在那里，家就在那里。

———— 1 ————

家给我的第一个感觉，至少我自己的家，其实不是温馨而是艰辛。

打我记事起，就深刻感觉到人生的不易。

我大概四五岁的时候开始记事。我记得有两件事情，一个是快五岁的时候，我妈因为被人诬告，被关进了牛棚学习班。

我当时还很小，要进牛棚里面看妈妈，结果被把门的民兵一脚踹出了一丈多远。那天还正下着雪，所以这一天我记忆深刻，后来是我姐把我抱了回去……

还有一件事情，也是五六岁的时候，我妈好不容易攒了几毛钱给我买了一双塑料鞋，我穿着活蹦乱跳跟小朋友玩去了，后来到河里去游泳，回来的时候就忘了那双鞋，因为从来不穿鞋，都是光脚，所以有鞋也就忘了。

回家后，我妈一看我脚上没鞋，问鞋在哪里？我突然想起来把鞋丢在河边了，赶快去找，结果发现已经没有了。

妈妈将我痛打了一顿，晚上等我睡了又抱着我哭了半天……

最后是隔壁村的邻居，把鞋给送回来了。

▲俞敏洪母亲

老太太一天到晚干农活，没日没夜，带着生产队的人干农活，还常常子宫大出血。我常常看到她就快要“死掉”的样子，束手无策，也让我们姐弟俩惊恐万分。

即便这样，每年我们家也会比其他农民多养两到三头猪。

其实养猪是一件挺累的事情，南方人养猪要吃熟食，不是散养，必须要给猪做饭，所以我小时候记得最多的就是我跟我姐一起，天天给猪做饭吃，做猪食。

也因为这样，我们家没有真正的短衣少粮过，因为老太太的勤奋。

我的老父亲很憨厚，从来没有动过我们姐弟一个手指头。但是老头子喝酒成性，每次喝完酒回来，老两口就会打架，打得我和姐姐心惊胆颤。

好就好在，老父亲脾气还算比较好，很少动手打母亲，所以常常是我母亲“虐”我父亲。

记得小时候，南方雨水多，一下雨，家里的盆盆罐罐就不够用，到处都是接雨的，要是下了暴雨，就拿盆子往外舀雨。

就在这样的过程中，在这样的艰辛环境下，我妈妈作为全家的主心骨，带着全家屡屡在绝望中不放弃，不罢休，一直维持着家的完整，也给了我们家的港湾，让我深刻理解了家的含义——

家的含义不是在父母庇护下的和风细雨，而是父母带着孩子，不管遇到多少困苦都不放弃希望，不放弃对未来的追求。

可以说哪里有妈妈，哪里就有安全和温馨。尽管小时候的环境很艰苦，但是儿时的记忆依然充满了很多温馨的时刻。

▲俞敏洪母亲

比如每天早上去上学的时候，我妈妈总是最早起来做好早饭，让我们姐弟两个吃完了饭再去上学。

因为妈妈的勤奋和精打细算，我们家从来没有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那种饥荒。常常家里还有点余粮，我妈妈总是让我们拿到村里最贫困的人家去接济。逢年过节的时候，妈妈总是亲手做好年糕、馒头、粽子等等。

老太太的手脚非常灵巧。今天老太太穿的寿服，就是她十几年前自己一针一线缝制好的寿服。

她从小就跟着她的哥哥做裁缝，所以是一把好手。我记得小时候我们穿的衣服，都是妈妈自己做的。

妈妈亲手把裁剪好的棉袄、棉裤给我们穿上，帮我们抵御南方冬天的寒冷。

那时南方的寒冷，比现在要冷很多很多，我们小时候河面上的冰都是冻着可以在上面走的，现在感觉南方好像已经不怎么结冰了。

当时的冬天真的很冷，到晚上被窝像冰一样，老太太总是会把铜壶里面灌上热水。我们小时候把那个叫汤婆子，老太太把汤婆子先放到被窝里把被窝弄热了，再让我们睡进去。

有时候她会自己先到被窝里去，把被窝暖热了，再让我们入睡。我记得小时候的冬天，我总是依偎在我妈的怀抱里睡的。

另外在冬天的时候，妈妈总会酿一缸米酒。我妈妈酿的米酒是方圆几个村里酿的最好喝的米酒。

在冬天我去上学的时候，妈妈就会给我热上一小碗，我喝完以后就会热乎乎的，在上学的路上抵御寒风苦雨，就不那么寒冷了。

我上高中的时候，学校已经离家比较远了，要走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能到。我妈这个行为不经意中锻炼了我很好的酒量。我的酒量不仅仅是因为我父亲遗传，还是被我妈锻炼出来的。她不允许我父亲喝酒，但是我喝酒她从来不管。

一个有见识的妈妈，对于孩子的成长是非常重要的。我觉得我妈妈尽管文化水平不高，一天学都没上过，但是一直是一个特别有见识的人。

她一生都为自己没有上过学而苦恼，所以对上学有着无比痴迷的渴望。大家可能不知道，老太太到了八十岁的时候还在认字，还在一页页地读书。

从小，我妈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让我长大后当个先生。当先生就是当老师的意思。

所以即使在那个不读书的时代，只要我和姐姐坐下来写作业和读书，妈妈脸上就会露出非常欣慰的笑容。

有一个喜欢学习的妈妈是多么的重要。我们村上的孩子不读书，一般父母都不会管，所以我们村上的那些小孩在童年的时候，比我野玩的时间要多一些，但是我做作业的时间就会多一些。

我妈妈总是要求我们要认真读书写字。农村里面一家能有两个高中生的不多，我姐姐当时读到了高中毕业，我在读高中的时候，各种不顺利，当时的政策是一家只能有一个高中生。

四人帮粉碎后，村上的一个女孩不读高中了，老太太立马就跑到了公社里，找了公社书记，找了当时高中的校长，最后把我给折腾进高中去了。

当时的高中只有两年就要毕业，所以我实际上只上了一年多一点点时间的高中，好就好在上高中的时候，中国刚好开始了高考。

我在老母亲的鼓励下，在老师的鼓励下，当然也有自我的渴望，最后就去参加了高考。

尽管没考上，但后来一考再考，这也是因为老妈妈希望我当个先生的结果，最终还是考上了大学。

拿到北大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真的看到了我妈妈脸上——一直很悲苦，因为生活一直不顺，跟老爸的关系也不是那么的好，身体又不好——第一次，我看到我妈妈脸上露出了最动人的笑容！

这个笑容，和后来我妈老年痴呆以后，偶然把我认出来，露出的那个笑容是一模一样的。

老妈老年痴呆以后，前期认出我的次数还比较多，到了后期，大概每十次可能有两三次把我认出来，她只要把我认出来，脸上的笑容就超级迷人。

我觉得这是人生能够看到的最天使的笑容。

▲俞敏洪和母亲

当我拿到北大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们家把鸡、羊、猪全都杀光了，把全村的鸡、羊、猪几乎都给征集过来了，全村老百姓吃了整整一个礼拜。

但是我一直知道，人生必须努力上进，生命才会有希望。我也知道即使辜负天地，也不能辜负母亲的期待，所以才有了我的今天。

老妈妈的为人处世，也给了我们很大的榜样，可以说造就了我们一生的立足之本。

从我记事起，就记得妈妈一直是非常无私地帮助全村的老百姓，她做了很长时间的妇女队长，带领全村老百姓起早贪黑地干农活。谁家有困难，一定是鼎力相助，不遗余力。

我也清楚地记得，村民们常常会聚在我家，讨论各种各样的问题，解决大家的困难。

老太太一直都是全村的中心人物，即使后来到北京，离开村庄以后，老太太每年还都要回到村庄，解决老百姓的问题，常常给老百姓发钱，给全村有困难的人家解决问题。

改革开放以后，也是老妈妈办起了全村第一个小工厂，并指导村民一起加入，共同致富。

我从我妈妈身上学会了无私的精神，助人为乐的精神，慈悲为怀以及集体主义、共同团结的精神。

这些品德一直引导我做人做事，直到今天，保持做人的底线。在妈妈身上一直闪耀着人性的光辉，这一光辉到今天还在照耀着我前行的道路，也照耀着新东方前进的道路。

从小到大我妈妈很爱我，甚至是过分地爱我。这种爱其实很困惑过我，但是也成就了我。

我是我们家唯一的儿子。我前面本来有个哥哥，在4岁的时候，得肺炎生病去世了。

这件事情让妈妈心惊胆颤，所以从小到大我一直被我妈妈过分地呵护和偏爱，这对我姐姐其实有点不公平。

我姐姐小时候因为我，受了很多很多的委屈，还好，后来我也算是事业有成，也可以回报我的姐姐，回报我的妈妈。

幸亏我妈妈知道，只有严厉管教的孩子才能成才，所以在爱我们的同时给我们也提出了很严格的要求，让我从小培养了自立自强的精神。

在我上大学得了肺结核之后，我妈妈义无反顾关掉了开得非常兴旺的小工厂，跑到北京来照看我，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她住在北大的宿舍，弄得我的同学都很烦躁，后来又到六郎庄的农村去租了个房子，后来到我谈恋爱的时候，我老婆和我一起住，老妈妈居然也住在同一个房间里，这让我既感到了母亲的温暖，也让我从此过上了在母亲阴影下的生活。

这影响可以说一直持续了很久。新东方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老太太有强烈的个性，容不得半句不好的话以及容不得违背，也知道老太太的影响力。

其实新东方人都知道我的很多不容易。但是也正是在这份不容易中间，体现了真正的母子情深。

随着老妈妈年龄的增加，我也看到老太太后来变得越来越平和，再后来得了阿尔茨海默症，老太太彻底进入了一种无我无欲的状态。

尽管我很心疼，但是我一直认为这是佛祖给予老太太有生之年真正的安宁。无我无欲是佛教追求的最高境界。

最后三年，老太太在我身边，过着从来不生气，给什么吃什么，让坐让睡都随意的这样一种生活。

我一直认为，这是对老太太过去那么多年艰苦奋斗的一种回报。现在妈妈已经驾鹤西去，在九十岁的高龄往生极乐世界，尽管我内心悲痛难忍，但我知道她一生积德，实际上是脱离了人间苦海，去到另外一个世界享福去了。

▲俞敏洪和母亲

二十九年前，我父亲去世，我的生命塌陷了一半；现在妈妈离开，我生命的另外一半又塌陷了。

不管我们多大多老，失去父母的世界，我们都是孤儿，从此只能在世界上孤独的流浪。

有父母在我们还知道来路，失去父母我们只有归途。

好在父母留下的精神和温暖，总会让我们找到生的力量和爱的力量，让我们继续去坚韧不拔地生活，去爱这个世界，去爱我们的家人、朋友、孩子、同事和战友。

我们知道生的世界本来是孤独的，是因为我们的互相温暖，才会让阳光更温馨，也才会让黑夜不再漫长。

尽管我妈妈在现世已经离我们而去，但她会一直活在我们心中。在每一个孤独和艰难的时光，老妈妈都会陪伴我们。在每一个欢乐、喜悦的时光，老妈妈一定会和我们一起欢聚。

妈妈，永远是一种无限的存在！